大宋逸事:苏东坡与江南王氏的交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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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间苏东坡】
苏东坡在黄州期间与江南王氏的交往
◎邱 风 徐胜利
苏轼(字子瞻,别号东坡)“乌台诗案”遭贬,初入黄州,举目无亲。作为被流放的罪人,“人皆畏避,惧其累己”(《舆地纪胜·黄州·官吏》)。
在极其苦闷孤寂之际,突然遇到值得东坡感念一生的事情:元丰三年(1080)二月中旬,在他来到黄州10多天后的一个晴日,一位蜀籍老乡,专门从寓居的江南武昌县车湖(今湖北鄂州市燕矶镇车湖村)渡江来黄州探望他。老乡名叫王齐万(字子辩),受胞兄王齐愈(字文甫)之托过江。王齐愈也是一介文人,工诗词,早慕苏东坡大名,听到苏东坡贬谪黄州的消息,特派弟弟前去探个究竟。他乡遇故知,苏东坡阴郁的心底立刻亮起了一抹暖色,从此,他便与王氏兄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双方来往非常密切。
元丰七年(1084)三月九日,在他即将离开黄州赴任汝州时,写下《赠王文甫尺牍》,深情地回忆起与王氏兄弟结交的因缘及过程:
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,时家在南都,独与儿子迈来郡中,无一人旧识者。时时策杖至江上,望云涛渺然,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。居十余日,有长而髯者惠然见过,乃文甫之弟子辩。留语半日,云:“近寒食,且归车湖。”仆送之江上,微风细雨,叶舟横江而去。仆登夏澳尾高丘以望之,仿佛见舟及武昌,乃还。尔后遂相往来,及今四周岁,相过殆百数。遂欲买田而老焉,然竟不遂。近忽量移临汝,念将复去此而后期不可必,感物凄然,有不胜怀者。浮屠不三宿桑下,有以也哉。七年三月九日。
可见,苏东坡不仅与江南王氏兄弟过往从密,甚至还曾打算车湖买田,欲与王氏兄弟一起终老湖边,这样的友情多么难得。
苏东坡在黄州,虽有个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的身份,但作为犯官,他的政治处境险恶如故,其一举一动常被人盯梢,并迅速上报到朝廷。在黄州,他是压抑的、孤独的、精神苦闷和生活拮据的。然而到了江南王氏家里,他便可以饱读王家藏书,畅谈家国大事、交结文朋诗友,游山玩水、饮酒赏花、吟诗作画……在遭受人生最初的也是最大的打击期间,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的交往,对于释放身心禁锢、改善生活困顿、促进创作思维,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。只有在车湖,他才能获得心灵的慰藉,思想上暂时而宝贵的自由放飞,他将自己的精神和生命注入江南这个小地方,使之成为一个历久不衰的话题。
一.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交往的渊源
江南车湖王氏兄弟,本是嘉州犍为县(今属四川乐山市)首富王蒙正之子。王蒙正有三男二女,长子王齐雄,次子王齐愈,幼子王齐万。其时,宋真宗刘皇后之兄刘美,与王蒙正交好,王家攀附权贵,将大女儿嫁给刘美之子刘从德,成为皇亲国戚,得官受䘵,尽享刘皇后的恩宠与庇护。宋仁宗皇帝亲政后,对王蒙正任性妄为进行治罪,将其谪放广南编管,故此王家因破败而背井离乡,迁徙到千里之外的武昌县(今湖北鄂州市)车湖刘郎洑。40余年后,一位叫苏轼、别号东坡的西蜀老乡,亦从京城谪贬到与车湖一江之隔的黄州,同是天涯沦落人,这样才续上苏东坡与王氏兄弟的不解之缘。
(一)王氏兄弟流寓武昌的经过
宋真宗皇后本名刘娥,西蜀益州华阳县(今成都市双流区)人,善击鼗,进宫前已嫁给锻银匠龚美。一次,龚美携妻刘娥到京城击鼗卖艺,被襄王元侃(宋太宗第三子)看上,便欲横刀夺爱。龚美无奈之下,审时度势,便以表哥的名义将“表妹”刘娥亲自送入襄王府。不料自此福从天降,宋太宗至道元年(995)八月,元侃被立为皇太子。两年后,太宗驾崩,元侃即位,改名赵恒,是为真宗。宋真宗景德元年(1004),刘娥被封为美人,不久又升为修仪。大中祥符五年(1012)五月,刘娥升为德妃,是年底,真宗封刘娥为皇后。刘皇后一直是真宗皇帝的贤内助。可想而知,宋真宗期间,刘娥家族亲属该是何等风光。乾兴元年(1022)二月,真宗驾崩,仁宗赵祯即位,年仅13岁。皇太后刘氏垂帘听政10多年,史家将其与汉代吕太后、唐代武则天并称,称赞其“有吕、武之才,无吕、武之恶”。
刘皇后的前夫龚美,为了避嫌,征得真宗同意,改其姓刘,奉为刘娥兄长。刘美(961—1021),字世济,后娶大臣钱惟演(977—1034)之妹钱氏,生一女二子,长子刘从德(字复本),次子刘从广(字景元),女嫁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。
宋真宗大中祥符(1012年前后)年间,刘美为官汉州,后领嘉州刺史,当时的嘉州首富王蒙正为巴结刘美,将长女嫁给刘家长子刘从德,王家的女儿成为刘皇后的侄媳,王家一夜之间成为了皇亲国戚。
《宋史·外戚传上》载:“从德妻,嘉州王蒙正女也。蒙正家豪右,以厚赂结纳至郎官,为郡守。既而从德病,召还,道卒,年二十四。赠保宁军节度使,封荣国公,谥康怀。太后悲怜之尤甚,录内外姻戚、门人及僮隶数十人。从德姊婿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、母越国夫人钱氏兄惟演子集贤校理暖及蒙正皆迁二官。”
王家女婿刘从德生于大中祥符元年(1008),于天圣九年(1031)病逝,享年仅24岁。此时已成为太后的刘娥悲伤至极,将其内外姻戚、门人及僮隶数十人升职、封官。王蒙正直接晋升两阶,王蒙正的长女被封为遂国夫人,王蒙正之孙、即长子王齐雄的两个儿子,一个(王天麟)升为殿直,一个(王天常)录为奉职。此时的王家,可谓从上到下,从内到外都在飞黄腾达。
可是王蒙正家风不正。宋仁宗天圣元年(1023),王蒙正任嘉州犍为县驻泊防遏边界公事。《宋史》载:“王蒙正恃章献太后(刘太后死后的溢号)亲,多占田嘉州。”天圣十年(1032),王长子王齐雄残暴地打死家中老兵,王蒙正买通死者的妻子儿女,以病故报官。被开封府尹程琳(字天球)发现有异,便下令有司开棺验尸,检验出被打死的症状。王蒙正一方面贿赂府尹,一方面恳求刘太后出面庇护,致此案久拖未决,民怨极大。
然而,王家的厄运便一步一步地到来了。宋仁宗明道二年(1033),刘太后驾崩,宋仁宗赵祯亲政。失去了刘太后的庇护,王家的过错便再也掩盖不住了。刘太后死后不到一年,宋仁宗以杀人罪将王齐雄除名。
一年多后,王蒙正以打击报复同僚、贿赂查询侍御史罪行,由蕲州知府、虞部员外郎,贬为洪州别驾。紧接着,景祐四年(1037)初,王蒙正与父亲的婢女私通并致使有孕,被人击鼓鸣冤,宋仁宗下诏:“洪州别驾王蒙正除名,谪放广南编管,永不录用。”
连遂国夫人(太后侄媳、王家长女)也受到牵连,仁宗诏谕:“(遂国夫人)自今不得入大内,及王家子孙不得与皇族为婚姻。”从此,王家皇亲国戚的资格被取消了。
犍为首富王氏家族开始衰败。王齐雄弟兄在家乡难以见人,只得变卖田产,远离故土,乘大船载着一些家藏古籍书画,顺江东下,于景祐四年(1037)迁徙到湖北武昌县(今鄂州市)寓居。王齐雄一家寓居武昌县城,王齐愈、王齐万兄弟俩寓居武昌城东30里的车湖刘郎洑。
至于王氏兄弟为何选定武昌刘郎洑,史料未详,从苏东坡与王氏兄弟交往的一些诗文纪事中,看得出多用曲笔与隐语,可知有隐情。到底是涉及皇室隐秘,还是与王蒙正曾知蕲州、即这一带主官有关?不得而知。但从苏东坡《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刘郎洑》诗中,不无与“车胤忠壮”及“英烈君”伍子胥的遗踪有关,下文有述。
(二)苏东坡与王氏家族的渊源
四川眉山苏氏与犍为王氏早有交情。苏东坡的伯父苏涣(1001—1062),于宋仁宗天圣二年(1024)进士及第后,曾在陕西凤翔府宝鸡县任主簿,不久转任凤州司法。当时的凤州太守正是王蒙正。据苏辙《伯父墓表》载:“公讳涣,始字公群,晚字文父。少颖悟,所与交游,皆一时长老。天圣元年,始就乡试。明年登科,为凤翔宝鸡主簿。未几,移凤州司法。王蒙正为凤州,以章献太后姻家,怙势骄横。知公之贤,屈意礼之,以郡委公。公虽以职事之,而鄙其为人。蒙正尝荐公于朝,复以书抵要官,论公可用。公喻郡邸吏,屏其奏而藏其私书。未几,蒙正败,士以此多公。”可知,在凤翔,王蒙正对苏涣这个四川老乡颇为照顾,郡中大小事务皆交付苏涣处置。王蒙正曾向朝廷举荐苏涣,并上书朝中高官,推荐苏涣可以大用。但苏涣见王蒙正自恃皇家姻亲,平日作为多不守礼法,便不想与其交情过深,故从送信的邸吏那里,将王蒙正推荐他的私信收回密封。后来王蒙正事败,士大夫皆因此赞美苏涣多识。
宋仁宗嘉祐四年(1059)十月,时为朝廷大学士的苏东坡在家乡为母亲守孝期满,与弟弟苏辙随父亲苏洵返京,沿岷江、长江东下经过嘉州时,苏洵特地指着不远处的王氏书楼,给儿子介绍了这座著名书楼的昔日辉煌,以及书楼主人王氏与苏氏的关系,苏东坡感慨万千,写下《犍为王氏书楼》诗:
“树林幽翠满山谷,楼观突兀起江滨。云是昔人藏书处,磊落万卷今生尘。江边日出红雾散,绮窗画阁青氛氲。山猿悲啸谷泉响,野鸟嘐戛岩花春。借问主人今何在,被甲远戍长苦辛。先登搏战事斩级,区区何者为三坟。书生古亦有战阵,葛巾羽扇挥三军。古人不见悲世俗,回首苍山空白云。”
此时距王蒙正谪放广南、齐愈兄弟流居武昌20多年,王氏书楼余韵尚存,令苏东坡浮想联翩,他心中的王氏情结由此生起。
苏东坡谪官黄州时,王氏兄弟已定居江南武昌40多年了。苏东坡刚到黄州的10余日,王齐愈便托弟弟齐万到黄州定惠院探望苏东坡。通过与王齐万“留语半日”,苏东坡对江南武昌有了大致的了解。送别王齐万后,他的心情依然激动不已,当天写成《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县刘郎洑,正与伍洲相对,伍子胥奔吴所从渡江也》纪其事:
君家稻田冠西蜀,捣玉扬珠三万斛。塞江流柿起书楼,碧瓦朱栏照山谷。倾家取乐不论命,散尽黄金如转烛。惟余旧书一百车,方舟载入荆江曲。江上青山亦何有,伍洲遥望刘郎薮。明朝寒食当过君,请杀耕牛压私酒。与君饮酒细论文,酒酣访古江之濆。仲谋公瑾不须吊,一酹波神英烈君。
苏东坡此诗不仅记载了王氏兄弟的经历与现状,更抒发对人生变幻莫测、历史惊人巧合的感慨。刘郎洑一名刘郎薮,位于武昌县车湖。《舆地纪胜》卷八十一载:“刘郎洑,在武昌东江上,旧名流浪,后讹为刘郎。”伍洲,在蕲水县(今黄冈市浠水县)西40里兰溪西大江中。《名胜志》载:“蕲水县治西伍洲,有伍员庙。旧传子胥奔吴济江处,近兰溪侧。”武昌县车湖因东晋名臣车胤(333——401)而得名,为车胤的安葬地。车胤字武子,幼时家境贫寒但聪颖好学,是《三字经》“如囊萤,如映雪,家虽贫,学不辍”的故事主人公之一。曾入朝拜为吏部尚书,为官刚正不阿,敢言有文采,编有《桓温集》等,后为会稽王世子逼令自杀,其死为冤案。《晋书》赞“车胤忠壮”。
刘郎洑正好与吴国大夫伍子胥叛楚适吴的渡江处伍洲相对。伍子胥,名员,楚国名臣伍奢之后,为报父兄冤仇,迫不得已只身逃往吴国,助吴王灭楚,被吴王拜为大夫,后被吴王赐死。《史记·伍子胥列传》载:吴王夫差败越,越请和,夫差听信伯嚭谗言决定议和,伍子胥见吴王听不进自己谏言,自刎而死,临终怨言:“以观越寇之入灭吴。”吴王大怒,将伍子胥弃尸江中,吴人怜之,为立祠于江上,封为波神、英烈君。
古今之事非巧合即有因缘——当年富甲西蜀的王氏书楼主人,由荣华富贵到背井离乡;一代名臣车胤,蒙冤受害,客死异乡车湖;为报仇雪恨的伍子胥叛楚适吴,最终却被吴王所杀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都是迫不得已客,东坡诗在“与君饮酒细论文,酒酣访古江之濆。仲谋公瑾不须吊,一酹波神英烈君”4句中结束,颇有深意,耐人回味。
苏东坡曾有一块珍贵的砚台,是王齐愈赠送的。元丰五年(1082),苏东坡将其转赠给蒲宗孟(字传正),并作《黼砚铭并叙》曰:“龙尾黼砚,章圣皇帝所尝御也。乾兴升遐,以赐外戚刘氏,而永年以遗其舅王齐愈,臣轼得之,以遗臣宗孟。且铭之曰:黟歙之珍,匪斯石也。黼形而縠理,金声而玉色也。云蒸露湛,祥符之泽也。二臣更宝之,见者必作也。”文中提到的刘永年,系国舅刘从德之子,其母遂国夫人为王齐愈之姊,王齐愈当然就是永年的舅父。从铭文“祥符之泽也”五字,可知此砚系宋真宗御用之物。真宗于乾兴元年(1022)去世,生前于大中祥符年间将自己用过的砚台赏赐给外戚刘氏,表明王齐愈的姐姐嫁给刘从德时真宗健在。据此推测,王齐愈兄弟于元丰三年(1080)开始与苏东坡交往时,年纪当在60岁以上,而东坡当时未满50岁。
二.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交往的内容
苏东坡自元丰三年(1080)二月,初来黄州的10多天时,与王齐万首次相识,“尔后遂相往来”,到元丰七年(1084)三月,他离开黄州赴任汝州,“及今四周岁,相过殆百数”。甚至“遂欲买田而老焉”。这种密切的交往、深厚的情谊,在苏东坡一生中,极其罕见。他们之间交往的内容,主要可从三个方面来进行考察。
(一)游山玩水,饮酒赏花
王氏兄弟虽然是从西蜀流寓武昌的一介平民,但毕竟曾是巨富之家,又是皇亲国戚,故此他们在车湖的生活是富足的,以致当地人称“王百万”。而苏东坡贬谪黄州,薪俸微薄,家大口阔,生活负担十分沉重,加之当时黄州是偏僻之地,他在这里举目无亲,消息阻塞,其身心煎熬可想而知。当他得知王氏兄弟寓居在仅有一江之隔的车湖时,自然是禁不住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了。因此,“与君饮酒细论文,酒酣访古江之濆”(苏东坡《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县刘郎洑》)必然是苏东坡与王氏兄弟交往的第一种选择。
宋神宗元丰三年(1080)五月末,苏东坡来到黄州3个月后,弟弟苏辙从南都(今河南商丘市)将兄长的家眷送过来,并在黄州住了几天。六月九日,苏辙将要离开黄州、赴任筠州(今江西高安市)时,苏东坡还专门带弟弟到车湖王家“认老乡”,受到热烈款待,兄弟俩都写了诗纪其事,苏辙写有《舟次磁湖(即车湖——笔者注),以风浪留二日不得进,子瞻以诗见寄,作二篇答之,前篇自赋后篇次韵·其一》,苏东坡写了《次韵答子由》。苏辙后来又作《将还江州子瞻相送至刘郎洑王生家饮别》:
相从恨不多,送我三十里。车湖风雨交,松竹相披靡。系舟枯木根,会面两王子。嘉眉虽异郡,鸡犬固犹尔。相逢勿空过,一醉不须起。风涛未可涉,隔竹见奔驶。渡江买羔豚,收网得鲂鲤。朝畦甘瓠熟,冬盎香醪美。乌菱不论价,白藕如泥耳。谁言百口活,仰给一湖水。夺官正无赖,生事应且尔。卜居请连屋,扣户容屣履。人生定何为,食足真已矣。愆尤未见雪,世俗多相鄙。买田信良计,蔬食期没齿。手持一竿竹,分子长湖尾。
自此以后,苏东坡便经常渡江游车湖,与王氏兄弟诗文唱和,饮酒赏花,感情日益深厚,有时因风涛阻隔不能过江,则一连几日住在王家,他曾在《答秦太虚七首》之四中言及:“所居对岸武昌,山水佳绝,有蜀人王生在邑中。往往为风涛所隔,不能即归,则王生为杀鸡炊黍,至数日不厌。”
元丰四年(1081)三月十一日,春暖花开,苏东坡去江南车湖游春,王齐愈专门找来一帮词客文人,陪东坡一起品评酴醿花、桃花、海棠花、罂粟花。苏东坡曾作《四花相似说》记载品评结果:“酴醿花似通草花,桃花似蜡花,海棠花似绢花,罂粟花似纸花。三月十一日会王文甫家,众议评花如此。”
元丰四年(1081)六月下旬,苏东坡的好友陈慥(字季常)从隐居的麻城歧亭来黄州看望他,苏东坡非常高兴,通知江南王氏兄弟过江,到当时寓居的临皋亭聚会。聚会中,他们听说曾任黄州通判、时任泸州(今四川泸州市)知州的任伋(字师中)已经去世,深感悲伤,大家一起去定惠院内师中庵吊祭任伋。苏东坡作《祭任师中文》《任师中挽词》。苏辙得知这次活动,还专门写了《黄州师中庵记》,以纪此事。
元丰五年(1082)二月二十二日,春临大地,苏东坡与王氏兄弟相约,到武昌城游览西山,同行的有蕲州蕲水(今黄冈浠水县)县令李婴、鄂州武昌县主簿吴亮(字君采)和黄州潘丙等人,游览中,发现当年吴王岘的小道旁,有吴军将士建造的九曲亭已废弃成一坪遗址,便决定齐心协力恢复起来,以追思古人,激励来者。五月,由苏东坡主持,武昌一干友人捐资在西山重新建起九曲亭,王氏兄弟及其子侄作出的贡献自然不菲。苏辙为此撰有著名《武昌九曲亭记》。
元丰六年(1083)二月,因投奔苏东坡而到黄州的西蜀落弟文人巢谷(字元修),游江南武昌时,在车湖王齐愈家住了几天,时逢黄州牢城失火,危及苏东坡的雪堂,亦即巢谷黄州寓居处,苏作《与巢元修简》速寄武昌,促巢谷早归:
“日日望归,今日得文甫书,乃云昨日始与君瑞成行。东坡荒废,春笋渐老,饼餤已入末限,闻此,当俟驾耶?老兄别后想健。某五七日来,苦壅嗽殊甚,饮食语言殆废,矧有乐事?今日渐佳。近日牢城失火,烧荡十九,雪堂亦危,潘家皆奔避,堂中飞焰已燎檐矣。幸而先生两瓢无恙,四柏亦吐芽矣。”
由此可见,不仅苏东坡与江南王氏来往密切,连东坡家来的亲友,亦与王氏多有来往,江南王家是苏东坡及其老乡亲友欢聚叙旧的中心。
苏东坡见车湖风景优美,物产丰富,特别是乡邻和谐,便打算在此终老,他曾托王氏兄弟帮他在此买田置地,后因担心自己毕竟是此地犯官,怕别有用心的人又会借题发挥,生事罹祸,故终又放弃。
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,正当他在与江南王氏交往过程中,逐渐走出谪贬生活的忧郁时,元丰七年(1084)三月,他收到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的诰命。四月七日,王氏兄弟从江南赶到黄州为好友送行。当一行人夜行武昌西山吴王岘时,苏东坡突然听到了长江对岸自己曾住四年多的黄州,传来一阵鼓角之声,回望四年来日夜躬耕的东坡,凄然泣下,逐作《过江夜行武昌山下闻黄州鼓角》一诗抒怀:
清风弄水月衔山,幽人夜度吴王岘。
黄州鼓角亦多情,送我南来不辞远。
江南又闻出塞曲,半杂江声作悲健。
谁言万方声一概,鼍愤龙愁为余变。
我记江边枯柳树,未死相逢真识面。
他年一叶溯江来,还吹此曲相迎饯。
也是天眷有情人,因风雨所阻,苏东坡不能即时远行,便留住王家几日。苏东坡作《再书赠王文甫》纪其事,并表达他对黄州、武昌的深情眷念。直到四月十四日,在齐愈、齐万、齐愈之子王禹锡、王齐雄之子王天麟、王天常等人相送下,苏东坡才挥泪而别。
(二)著书立说,吟诗作画
作为一名文人士大夫,读书写作,是苏东坡的精神寄托,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。江南王氏自嘉州犍为县老家流寓武昌县车湖之时,“惟余旧书一百车,方舟载入荆江曲”,为苏东坡著书立说、吟诗作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。
中国先贤提出的“三不朽”,是仁人志士的最高理想。其中,“立德”有赖于见仁见智、众口难调的外界评价,“立功”需要挤身垄断性和风险性极强的官场、战场,往往非一介书生的能力所及。于是,“立言”成为有志文人的第一要务。谪居黄州期间,经过“乌台诗案”文字狱打击的苏东坡,仍然心有余悸,“不复作文字,自持颇严,若复一作,则决坏藩墙,今后仍复衮衮多言矣”(《答秦太虚七首》之四)。因此,静心读书,著书立说,便成为被黄州时期的苏东坡所能做的最合适的事情。
他牢记先父苏洵的临终嘱托:完成《易传》著述。因此,在黄州贬所定惠院安顿下来之后,就开始钻研《周易》和先父留下的《易传》残稿。《周易》是中国文化滥觞,博大精深,要写好阐释它的《易传》,需要大量古籍资料,这些在苏东坡的黄州贬所是找不到的,他只有四处借书找资料。这从他的《答秦太虚七首》之四所言“岐亭监酒胡定之,载书万卷随行,喜借人看”可知。此时,江南王氏的家藏之书,当然是东坡的首选。王齐愈在车湖寓居的书斋名为“达轩”,其中收藏有大量的古旧图书,苏东坡每到车湖,必在埋头“达轩”,读书写作。他的《致季常尺牍》,反映了这样一段“私案”:
“一夜寻黄居寀《龙》不获,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搨,更须一两月方取得。恐王君疑是翻悔,且告子细说与,才取得即纳去也。却寄团茶一饼与之,旌其好事也。轼白季常。廿三日。”
此简是苏东坡托友人季常(名陈慥)代向王君(王齐愈)解释无法出借黄居寀画作的原因,并为表歉意,还特意随信奉上团茶一饼。从中亦反映出他与王氏兄弟之间的书籍借阅关系。
宋神宗元丰四年(1081)四月,苏东坡完成了《易传》九卷、《论语说》五卷的撰写。书成后,考虑到自己尚为罪臣,既无钱刊刻,别人也不愿接受,便写了一封《黄州上文潞公书》,将卷秩较小的《论语说》抄本呈献给当朝名臣文彦博(字宽夫),托以传世。他诚恳地申述了自己的创作意图和要求:
“到黄州,无所用心,辄复覃思于《易》《论语》,端居深念,若有所得。遂因先子之学,作《易传》九卷,又自以意作《论语说》五卷。穷苦多难,寿命不可期。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,意欲写数本留人间。念新以文字得罪,人必以为凶衰不详之书,莫肯收藏。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,莫若献之明公。而《易传》文多,未有力装写,独致《论语说》五卷。公退闲暇,一为读之,就使无取,亦足见其穷不忘道,老而能学也。”
其实,当时的《易传》九卷只是初稿,18年后东坡南迁儋州时,才最后定稿,后人定名《东坡易传》。
吟诗作画,是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交往的又一重要内容。
宋神宗元丰五年(1082)五月,苏东坡与王氏兄弟等人游览重建后的武昌县西山九曲亭,忆起曾经在亭上见到的“玄鸿横号黄槲岘”题句,便以“皓鹤下浴红荷湖”为对。当时,同行友人建议苏东坡作诗一首。他便应请吟成绕口令式的“口吃”诗《西山戏题武昌王居士》。诗云:
予往在武昌,西山九曲亭上有题一句云:“玄鸿横号黄槲岘。”九曲亭,即吴王岘山,一山皆槲叶,其旁即元结陂湖也,荷花极盛。因为对云:“皓鹤下浴红荷湖。”座客皆笑,同请赋此诗。
江干高居坚关扃,犍耕躬稼角挂经。篙竿系舸菰茭隔,笳鼓过军鸡狗惊。解襟顾景各箕踞,击剑赓歌几举觥。荆笄供脍愧搅聒,干锅更戛甘瓜羹。
宋人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载了这样一则故事:“一日逼岁除,(苏东坡)访王文甫,见其家方治桃符,公戏书一联于其上。联曰:门大要容千骑入,堂深不觉百男欢。”可知,这副由当代大文豪、大书法家亲撰的春联,不但为王家门庭添光增彩,亦表达了苏东坡对王齐愈家人丁兴旺、家庭和睦的无比羡慕和良好祝愿。
作为当朝文坛领袖,苏东坡非常热心发现和培养文人后贤。当时有许多年轻文人众星拱月般地追随他,其中成就较大的有黄庭坚、张耒、晁补之、秦观、陈师道、李廌等“苏门四学士”和“苏门六君子”。苏东坡从来不吝惜对弟子、晚辈的关心和指导。
王齐愈之子王禹锡,乳名王十六,就多次受到苏东坡在学诗方面的指教。据《王方直诗话》载:
“王禹锡行第十六,尝作《贺知县喜雨诗》云:‘打叶雨拳随手重,吹凉风口逐人来。’自以为得意。东坡见之,曰:‘十六郎作诗,怎得如此不入规矩?’禹锡云:‘盖是醉中所作。’异日,又持一大轴呈坡,坡读之,曰:‘尔复醉邪?’”
苏东坡在黄州是贬官,诗文过多恐授人以柄,他便把兴趣转移到书画上来,几乎每天都要挥毫泼墨。留传后世的东坡墨迹,以写于黄州为最多。
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《黄州寒食帖》,布白守黑,疏落有致,开合启承,浓淡相宜,高潮处如洪波汹涌,平静处厚实稳重,很好地体现了作者苍凉惆怅,又豪放不羁的心理,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第三年寒食节所作,是他的人生之叹,在书法史上影响极大,因而被称为“天下第三行书”。
他曾经遍学晋、唐、五代名家之长,将王僧虔、徐浩、李邕、颜真卿、杨凝式等名家的创作风格融会贯通后自成一体,成为与黄庭坚、米芾、蔡襄并称“宋四家”。所以只要他的诗文一写出来,立即就会被人抢走。甚至有人因为想弄到东坡的书法,假意派人送信拜访东坡,以索取东坡的回信。
苏东坡黄州时期的书信中,涉及赠字赠画的不胜枚举。
苏东坡曾在车湖“达轩”书斋与王氏兄弟讨论历代书法家的创作成就与得失,多有见地,如他写有评书题跋一则:
“唐末五代文章卑陋,字画随之。杨公凝式笔为雄,往往与颜、柳相上下,甚可怪也。今世多称李建中、宋宣献。此二人书,仆所不晓。宋寒而李俗,殆是浪得名。惟近日蔡君谟,天资既高,而学亦至,当为本朝第一。”
由于与王家关系密切,王禹锡便任意向东坡乞求墨宝,以至两三年间,获得东坡书画作品竟多达“两牛腰”。元丰五年(1082)十二月,王禹锡将入太学读书,由于他收藏的东坡书法作品太多,无法携带进京,便委托其父王齐愈保管,但他却将两个大箱子锁得十分牢固后才交给父亲,弄得王齐愈哭笑不得。苏东坡《书赠王十六二首》其一对此事有生动的记载。
王十六秀才禹锡,好蓄余书,相从三年,得两牛腰。既入太学,重不可致,乃留文甫许分遗。然缄锁牢甚,文甫云:“相与有瓜葛,那得尔耶?”
苏东坡还是北宋著名画家,擅长画墨竹,重视神似,主张画外有情,画中有寄托,提倡“诗画本一律,天工与清新”,而且明确提出了“士人画”的概念。元丰六年(1083)七月六日,他在王齐愈家饮酒,醉后画墨竹,并在画旁题《定风波》词一首:
元丰六年七月六日,王文甫家饮酿白酒,大醉。集古句作墨竹词。
雨洗娟娟嫩叶光。风吹细细绿筠香。秀色乱侵书帙晚。帘卷。清阴微过酒樽凉。 人画竹身肥臃肿。何用。先生落笔胜萧郎。记得小轩岑寂夜。廊下。月和疏影上东墙。
(三)心怀社稷,情系苍生
苏东坡饱受儒家“修齐治平”思想熏陶,即便谪居黄州,成为一名被流放的罪人,也不改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优良本质。他时刻关心国家大事、社稷安危,心忧百姓生活,尽力为底层民众做一些好事。在与江南王氏交往中,这种精神品质不断地表现出来。
宋神宗元丰四年(1081)十月二十二日,苏东坡在江南王家饮酒,席间收到陈慥来信,告之朝中大将种谔领兵深入西夏,取得大捷。他高兴得手舞足蹈,当即写成《闻捷》诗一首:
元丰四年十月二十二日,谒王文父于江南。坐上得陈季常书报:是月四日,种谔领兵深入,破杀西夏六万余人,获马五千匹。众喜忭唱乐,各饮一巨觥。
闻说官军取乞訚,将军旗鼓捷如神。故知无定河边柳,得共中原雪絮春。
《闻捷》诗完成,苏东坡意犹未尽,又作《闻洮西捷报》诗述怀。
汉家将军一丈佛,诏赐天池八尺龙。露布朝驰玉关塞,捷烽夜到甘泉宫。似闻指挥筑上郡,已觉谈笑无西戎。放臣不见天颜喜,但惊草木回春容。
其忠贞爱国情怀,在言行举止、字里行间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破解陋习,拯救婴孩是当地人们普遍传颂的苏东坡的又一大功德。
元丰五年(1082)二月末,寓居鄂州武昌县城的王齐雄长子王天麟(字君瑞)来黄州探望苏东坡,坐谈间,说起鄂州、岳州、黄州一带民间有溺杀婴儿的陋俗,苏东坡“闻之不忍”,决心借助官府力量革除这一陋俗。但想到自己是黄州的犯官,不便向上敬言,便给好友、鄂州(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区)知州的朱寿昌(字康叔)写了一封《与朱鄂州书》,托王天麟带去。在信中,他痛陈溺婴惨状:“岳鄂间田野小人,例只养二男一女,过此辄杀之,尤讳养女,以故民间少女,多鳏夫。初生,辄以冷水浸杀,其父母亦不忍,率常闭目背面,以手按之水盆中,咿嘤良久乃死。”他恳请知州迅速出面明立赏罚,尽早革除这一陋俗。同时,苏东坡还在黄州民间发起成立救婴会,向“黄人之富者”募集资金,自己虽然生活贫困,仍带头捐款十千。救婴会由黄州平民古耕道“掌之,多买米布绢絮”,由安国寺僧继连“书其出入”,“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,辄少遗之”(苏轼《黄鄂之风》)。
苏东坡推崇新式农具,鼓励农耕,成为一时美谈。在与王氏兄弟交往中,他看到江南农民采用“秧马”进行扯秧、插秧劳作,觉得这种简易农具能够减轻农家劳动强度、提高劳动进度,值得推广。他当即在王家描制“秧马”图案,还叫王氏兄弟请人制作,以后他每到一地,就积极推广这种先进农具。
后来他在南迁时,经过庐陵(今江西吉安市),看到曾安止(字移忠)所著《禾谱》中未载农器,便写了《秧马歌》以供参考。歌曰:
过庐陵,见宣德郎致仕曾君安止,出所作《禾谱》,文既温雅,事亦详实。惜其有所缺,不谱农器也。予昔游武昌,见农夫皆骑秧马。以榆枣为腹,欲其滑;以楸桐为背,欲其轻。腹如小舟,昂其首尾;背如覆瓦,以便两髀。雀跃于泥中,系束蒿其首以缚秧,日行千畦,较之伛偻而作者,劳佚相绝矣。《史记》禹乘四载,“泥行乘橇”。解者曰:“橇形如箕,行泥上。”其秧马之类乎?
春云濛濛雨凄凄,春秧欲老翠剡齐。嗟我妇子行水泥,朝分一垄暮千畦。腰如箜篌首啄鸡,筋烦骨殆声酸嘶。我有桐马手自提,头尻轩昂腹胁低。背如覆瓦去角圭,以我两足为四蹄。耸踊滑汰如凫鹥,纤纤束蒿亦可赍。何用繁缨与月题,朅从畦东走畦西。山城欲闭闻鼓鼙,忽作的卢跃檀溪。归来挂壁从高栖,了无刍秣饥不啼。少壮骑汝逮老黧,何曾蹶轶防颠。锦鞯公子朝金闺,笑我一生蹋牛犁,不知自有木駃騠。
宋哲宗绍圣元年(1094),苏东坡以宁远军节度副使,贬惠州(今广东惠州市)安置。在惠州,曾为《秧马歌》写过4篇跋语,记述了他在岭南传播并改进秧马技术的情况。南宋周必大《跋东坡秧马歌》称苏东坡“既到岭南,往往录示邑宰”,“殆是得意之作”。
三.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交往的意义
苏东坡离开黄州后,念念不忘江南王氏兄弟与自己的交情,他曾在京师写信给黄州秀才江敦礼说:“曾过江游寒溪西山否?见邑人王文甫兄弟,为致意,近有书,必达之矣。”
宋哲宗元祐元年(1086)十一月二十九日,被朝廷连连启用、已由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的苏东坡,召试学士院,考试馆职,他与翰林学士承旨邓圣求夜宿翰林院。得知邓圣求(名润甫)曾于宋仁宗嘉祐年间(1056—1064)任武昌县令,经常到西山寒溪游玩,在西山留有《元次山洼樽铭》石刻,便兴奋地与邓圣求彻夜长谈,话及武昌旧事时,苏东坡乘兴写了一首《武昌西山》诗抒怀,并请邓圣求同赋。消息不胫而走,朝中的能文之士在获得苏东坡与邓圣求的唱和诗后,争相次韵相和,不长时间就有苏辙、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、刘邠、孔武仲等30多人写了和诗,成为北宋诗坛前所未有的一段佳话。为了表示谢意,苏东坡又作诗一首,题为《〈西山〉诗和者三十余人,再用前韵为谢》。
元祐二年(1087)六月,苏东坡在黄州时的好友潘大临的祖父潘革因事赴京,顺道看望苏东坡。东坡将《武昌西山》诗册及亲手书写的《武昌西山》二诗随信托付潘革,请他转交武昌县车湖的王齐愈,希望王氏兄弟能将《武昌西山》诗墨迹摹刻于石,镶嵌在西山寒溪石壁之间。万一条件不成熟,就将这些诗的内容抄录数本留传后世。其手札内容如下:
多时不奉书,思仰不去心。比日履兹酷暑,体中佳胜。数日,以伏暑下府,初安乏力,而潘二丈速行,略奉此数字,殊不尽意。《西山》诗一册,当今能文之士多在其间,并拙诗亲写与邓圣求诗同纳上。或能为入石安溪,亦佳,不然,写放壁中可也。
王氏兄弟获东坡《武昌西山》手书后,欣喜万分,立即请人摹刻上石,以作为西山的镇山之宝,可惜此石刻至今不存。
元祐四年(1089)三月十日,即将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的苏东坡,因思念武昌的朋友,复书旧岁所作《王定国所藏〈烟江叠嶂图〉》,又作《次韵王晋卿〈送梅花〉》一首,并自跋云:
仆去黄州五周岁矣,饮食梦寐未尝忘之。方请江湖一郡,书此一诗,寄王文父、子辩兄弟,亦请一示李乐道也。
东坡先生未归时,自种来禽与青李。五年不踏江头路,梦逐东风泛蘋芷。江梅山杏为谁容,独笑依依临野水。此间风物君未识,花落翻天雪相激。明年我复在江湖,知君对花三叹息。
可见,与江南王氏兄弟的交往,在苏东坡的内心世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,其精神价值和文化意义是十分巨大的。这种意义,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。
第一,释放精神压力,消除寂寥苦闷。
苏东坡家渊深厚,是一位“奋厉有当世志”(苏辙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)的有为之士,入仕以来,在政坛很有影响,不料为妒嫉他的御史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等人所害,被关押御史台狱130天,酿成著名的“乌台诗案”,后在有识之士保释下,才得以死里逃生,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,不得签书公事。这种文人武用,空挂其职,实际上是比流放还更受侮辱的一种惩罚。
当时的黄州,是属于淮南西路管辖的下等州,州治是长江边的一座偏僻的小城。苏东坡转瞬之间,由一州太守变为流放罪人,从繁华京师来到荒凉小城,“早岁便怀齐物志,微官敢有济时心”(《次韵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》其一)的雄心壮志被砸得粉碎,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这巨大的反差,使他在谪居黄州之初,惊魂未定,余悸未消,境遇十分凄凉,心情非常苦闷,精神极端孤寂。他到黄州不久所作的《卜算子·黄州定惠院寓居作》词,便是这种心境的真实写照。
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?缥缈孤鸿影。 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刚到黄州,适遇江南王氏兄弟意外造访,使他即刻感觉找到了精神上的知音,生活中的挚友。王家昔日的繁华,今天的没落,与苏东坡朝为大臣、夕成罪犯的经历相比,都有一种沧海桑田的体味。作为老乡,苏东坡和王氏兄弟的父辈们曾经有过一段交往,今天又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,所以在许多趋炎附势者都急着与犯官东坡撇清关系的时候,王氏兄弟却如寒冬里的一盆火、暗夜里的一盏灯,毅然给苏东坡送来温明与慰藉。这叫苏东坡如何不与王氏兄弟如胶似漆、推心置腹呢?他自称与王氏兄弟“及今四周岁,相过殆百数。”(《赠王文甫尺牍》)粗略计算可知,在他谪居黄州的50个月内,平均每月与王氏兄弟相见两次,这个频率,绝非普通朋友可比。
苏东坡在黄州,是他人生经历与思想变化的关键时期。巨大的反差与艰难的磨砺,使他的心态经历了由孤寂、苦闷到淡泊、旷达的转变,心灵得到调节和净化,人格精神得到升华,为他的文学创作在黄州达到高峰奠定了不可替代的精神基础。而苏东坡与江南王氏兄弟的交往,便是这种变化与升华的一个重要因素。
第二,改善物质生活,缓解贫穷困顿。
苏东坡在黄州是为犯官,俸禄微薄,生活十分拮据,以致家人把领回的俸禄,分成每日等份,挂在梁上,日取一份,生怕超支。元丰四年(1081)春,他到黄州的第二年,家中积蓄渐尽,在朋友的帮助下,他开始在黄州东坡废弃的一块荒地上垦荒耕种,以求自给。他自号东坡就是由此而来。这时他的生活境况是:“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”(《寒食雨二首》其二),“湿薪如桂米如珠,冻吟谁伴捻髭须”(《浣溪沙》),“孤坐冻吟谁伴我,揩病目,捻衰髯”(《江城子·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》)。一代文豪俊杰,曾经朝廷高官,竟变得如此困顿。
可是,苏东坡是十分讲究生活情趣的人,饮酒是他的一大爱好。他曾自述:“予虽饮酒不多,然而日欲把盏为乐,殆不可一日无此君。”于是,苏东坡只好找朋友帮忙解馋,设置“义樽”。有时,还携其次子苏迨(字仲豫),乘小舟渡江到江南武昌县樊口,在他的好友潘丙开的小酒店里畅饮一番。而到车湖王氏兄弟家里,把盏尽欢,不醉不归,更是苏东坡常事。
苏东坡还是一位享有盛誉的烹饪家,由他发明的东坡肉、东坡饼、为甚酥、三白饭等品牌美食,流传甚广,至今为民众津津乐道,而这一成就,与他同江南王氏交往分不开。他与王氏兄弟不仅是精神、文学上的志同道合,更是饮食口味、物质审美观上的高度默契,苏东坡在饮食上有什么新发现,总会及时告诉王氏兄弟,而王家有了什么新鲜食物,也都会邀请苏东坡前来品尝。有一次,王齐愈捎信请苏东坡过江南食牛肉,这令苏东坡十分好奇,按当时法令,耕牛是重要农业资源,一般百姓不准宰杀食用,此时王家怎么会有牛肉呢?他兴致勃勃地乘舟赶去,原来当地有一头黄牛从山坡摔下跌死,别人都不敢处理,便送给“王百万”。王家将牛剥皮取肉,煮汤食用。苏东坡便对烹饪牛肉感兴趣,他结合自己在黄州创造的文火炖猪肉办法,将牛肉先囟后烧,既容易保存,又特别鲜美,后被传为“东坡牛肉”。
王齐愈因为家富余财,喜好收藏名人字画、古董器物。元丰三年(1080)十二月,西蜀僧人清悟来黄州看望苏东坡,东坡陪同清悟过江游览车湖。在主客畅饮之时,王齐愈谈到自己曾用五千钱买得两块端砚与一张陈归圣的篆书。东坡以为不值,便开玩笑说:“这样吧,依归圣篆书例,我每天写一两张纸,只典三百文,如何?”齐愈爽快答应,东坡紧接道:“哈哈,嘴说不算,咱们立下字据!”于是戏作《书赠王文甫》记其事曰:
王文甫好典买古书画诸物。今日自言典两端砚及陈归圣篆字,用钱五千。余请攀归圣例,每日持一两纸,只典三百文。文甫言:“甚善。”川僧清悟在旁知状。
虽然是个笑话,但可想见,在谪居黄州的时间里,江南王氏兄弟送钱、赠物以资助东坡的事,应有不少。苏东坡与王氏兄弟的交往,对于改善他的物质生活,起到重要作用。
当然,作为礼尚往来,东坡也对王氏兄弟常有馈赠。在《书清悟墨》中,他记述过这样一例:
川僧清悟,遇异人传墨法,新有名。江淮间人,未甚贵之。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丸,用海东罗文麦光纸作此大字数纸,坚韧异常,可传五六百年,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。
家乡客人不远千里送来的宝贵名墨,当然是作为文人的东坡至爱,但却转赠一半(十丸)给王齐愈,足见其东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王氏兄弟分享,不分内外。
第三,加强诗友交流,促进文学创作。
苏东坡作为世界文化名人,作为中国文化各方面皆杰出的人才,其创造的东坡文化,是中华民族的瑰宝。而黄州堪称东坡文化的发源地和至高点。他一生宦海沉浮,先后多次被贬,然而贬谪经历却成就了他在文坛上的丰功伟业。其中,被贬黄州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,正所谓“黄州成就了苏东坡,苏东坡成就了黄州”。而东坡的黄州成就,当然包括他在江南的业绩。与黄州一江之隔的武昌县,曾是三国东吴的都城和晋唐时的郡治,名胜古迹甚多,苏东坡经常与友人同游武昌,携酒寻梅,登临啸咏,怀古赋诗。宋人张舜民《郴行录》真实记载苏东坡游览江南武昌情景:
“(西)山之巅有郊天台,即孙权即位郊天之处。食罢,移舟离黄州泊对岸樊溪口。苏子瞻以舟涉江,同诣武昌县。县在樊溪之东,隔樊山五里许,即吴之西都,有吴王城。同县令李观,佐吴亮、严纮及子瞻诸人游武昌樊山。步出西门,涉寒溪,迤逦步上。凡两寺在山中,景致幽邃,下寺有观音泉,澄澈可爱。”
苏辙的《武昌九曲亭记》对其兄游览西山亦作了详细记载:
子瞻迁于齐安,庐于江上。齐安无名山,而江之南武昌诸山,陂陁蔓延,涧谷深密,中有浮图精舍,西曰西山,东曰寒溪。依山临壑,隐蔽松枥,萧然绝俗,车马之迹不至。每风止日出,江水伏息,子瞻杖策载酒,乘渔舟乱流而南。山中有二三子,好客而喜游。闻子瞻至,幅巾迎笑,相携徜徉而上。穷山之深,力极而息,扫叶席草,酌酒相劳,意适忘反,往往留宿于山上。以此居齐安三年,不知其久也。
在江南,他到王氏兄弟家里去得最多,而王氏兄弟陪他游山玩水、消闲解闷、诗酒唱酬,次数最多。因为王氏兄弟不仅是老乡,更重要的曾是著名犍为王氏书楼的主人,故东坡与王氏兄弟的交往,带着一种羡慕、敬仰与默默的书香温情,更像是是找到一个创作基地和文人墨客交流中心。苏东坡不但自己在此读书写作,还经常带着从远道而来黄州看望他的文朋诗友,在王齐愈的书斋“达轩”,畅览古旧图书,纵论天下文章,切磋文学艺术。
代表东坡文学艺术最高峰的“一词(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)、二赋(前、后赤壁赋)、一帖(《寒食帖》)、一画(《枯木竹石图卷》)”,完全可以说是由于黄州、武昌的山水激发、王氏兄弟等朋友的切磋交流,才造就的。而王齐愈也给后人留下了著名八词,其中七首《菩萨蛮》是与苏东坡唱和的“回文词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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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邱风,原名邱保华,黄冈团风人,现在鄂州工作,公务员。文学硕士。业余爱好文学,公开发表文学作品及文艺理论文章150余万字,系湖北省作协会员,鄂州市作协副主席,鄂州市社科联专家库成员。
徐胜利,笔名萧疏,黄冈黄州人,现在鄂州工作,高级政工师,业余从事诗词创作及研究,出版《宋词艺术概论》《樊南丛稿》等多部,系湖北省作协会员、湖北省诗词学会学术委员、鄂州市诗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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